图书馆角落的空气仿佛凝固了，只有窗外空调外机低沉的嗡鸣和远处书页翻动的细微沙沙声，还在固执地证明时间的流逝。林溪站在原地，像一尊被施了石化咒的雕像，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。她的大脑里一片混乱，无数个问号如同沸腾的气泡，争先恐后地想要冲破喉咙。

记不住脸？

任何人的？

习惯了？

这三个信息碎片反复撞击着她刚刚重塑的世界观。她看着顾屿深微微偏过去的侧脸，那线条在冬日寡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，也格外……遥远。那句轻飘飘的“习惯了”，像一根无形的线，缠绕着她的心脏，带来一阵阵陌生的、带着钝痛的酸涩。

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，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：

「所以……你之前……不是故意不理我？」问题问出口，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傻气。答案不是已经摆在那里了吗？可她还是需要亲耳听到确认，需要将那些曾经让她暗自气恼、委屈甚至有些自卑的瞬间，重新归位。

顾屿深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上，闻言，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。他似乎花了点时间理解这个问题的指向性，才缓缓将视线移回来。这一次，他的目光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一些，落在了林溪被口罩和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上——或者说，是落在她眼睛的位置。

「不是。」他的回答简洁得不能再简洁，语气里没有任何波澜，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。「我……认不出。」他顿了顿，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达，「换了衣服，或者……不说话。」他最终选择了这两个最直观、也最让林溪感同身受的关键点。

林溪的心猛地一沉，紧接着又被一种巨大的释然和愧疚感填满。释然于那些“高冷”和“傲慢”的标签终于被撕下，愧疚于自己曾经在心里给他贴上的那些负面评价。原来，她所有的自我怀疑和暗自较劲，都建立在对他世界的一无所知之上。

「所以，开学那天……我跟你打招呼，你……」林溪的声音低了下去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她想起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，她鼓足勇气，对着这个传闻中的学神露出一个自认为最友好的笑容，说出的那句「你好，我是新来的林溪」，换来的却是对方毫无焦距的目光掠过，以及一个冷漠得近乎无视的擦肩而过。那一刻的难堪和失落，至今想起来仍让她脸颊微微发烫。

顾屿深沉默了片刻。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放在旁边桌上的黑色保温杯光滑的表面。那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并非全然的平静。

「嗯。」他承认了，声音依旧低沉平稳，却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。「没……听清。」他补充道，然后像是觉得不够准确，又加了一句：「声音……太杂。」

林溪瞬间明白了。开学第一天，走廊里人声鼎沸，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，对于依靠声音识别世界的顾屿深来说，她那句清晰的自我介绍，可能就像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，瞬间就被淹没在汹涌的声浪里。他根本就没“听”到她！不是不想理，是根本不知道她在对他说话！

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，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。她张了张嘴，还想问值日那天他对着空气说话的事，还想问为什么他能在她需要纸巾的时候精准地递过来……但话到嘴边，看着顾屿深那平静下掩藏着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脸，她又咽了回去。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，不是吗？

「那……那你平时……」林溪深吸了一口气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，但那份巨大的好奇和探索欲却怎么也压不住，「你是怎么……认出同学的？」她换了一个更宏观的问题，试图窥见他那个模糊世界的冰山一角。

这个问题似乎让顾屿深陷入了更深的沉默。他重新垂下眼帘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，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。图书馆明亮的灯光落在他身上，却仿佛无法驱散他周身那层无形的、名为“孤独”的薄雾。他摩挲保温杯的手指停住了，指节微微泛白。

林溪的心也跟着揪紧了。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触碰到了一个更深、更私密的角落。她是不是太冒失了？这个秘密，他显然守了很久。

就在林溪以为他不会回答，甚至开始后悔问出这个问题时，顾屿深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，比刚才更加低沉，带着一种近乎呢喃的轻缓，仿佛在陈述一个深藏的秘密：

「声音。」他说，简单的两个字，却重若千钧。「脚步声……说话的习惯……翻书的声音……或者……咳嗽。」他列举着，每一个词都像是一个独特的标签，是他用来在混沌的视觉世界中锚定他人的坐标。「还有……位置。固定的座位。」

林溪听得目瞪口呆。声音？脚步声？咳嗽声？翻书的声音？这些她平时根本不会在意的、最细微琐碎的声响，竟然是他识别这个世界的唯一方式？他需要记住那么多声音的特征，需要记住每个人习惯坐在哪里？这需要多么庞大的记忆量和多么敏锐的感知力？

她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。在别人看来理所当然的“认脸”，对他而言，却是一场需要调动所有听觉记忆和空间记忆的艰难挑战。难怪他总是显得那么沉默，那么疏离。他需要集中精神去“听”，去“记”，才能勉强维持在这个世界里的方向感。

巨大的同情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林溪。她看着眼前这个低垂着头、仿佛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少年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深藏在疏离外表下的不易和……脆弱。

「那……我呢？」林溪几乎是脱口而出，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和一丝微妙的期待，「我的声音……有什么特别的吗？」问完她就后悔了，脸颊在口罩下微微发烫。这问题听起来……怎么那么奇怪？像是在问他对自己的印象似的。

顾屿深似乎也因为这个问题而微微怔了一下。他抬起头，目光再次投向林溪。这一次，他的视线似乎在她被围巾和帽子包裹着的头部轮廓上停留了一瞬，像是在努力描绘一个模糊的影像，但最终，他的目光还是落在了……她的眼睛？或者说，是声音传出的那个方向。

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，似乎在组织语言。图书馆里安静得能听到他清浅的呼吸声。

「……清。」他吐出一个字，然后又停住了，似乎在寻找更贴切的形容。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，像是遇到了一个复杂的难题。

林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，屏住呼吸等待着。清？清晰？清亮？

「像……」顾屿深停顿了几秒，目光仿佛穿透了林溪，落在了某个虚空的地方，那里面似乎有某种具象化的东西在形成，「……水滴。落在石头上。」

水滴……落在石头上？

林溪愣住了。这个比喻……如此具体，又如此……出乎意料。不是甜美，不是温柔，而是清冽、干净，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清脆回响？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声音在别人耳中会是这样一种感觉。这个描述，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、直击感官的纯粹，和他这个人一样，有种奇特的疏离感和……精准感。

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悄悄涌上林溪的心头，混合着惊讶、一丝被理解的奇异悸动，还有更多的、对这个声音世界的敬畏。

她还想再问些什么，比如他是不是只靠声音就能判断她的情绪？比如他是不是真的能在一堆人里只凭一声呼唤就找到她？但看着顾屿深微微抿起的唇和重新垂下的眼帘，她意识到，今天的信息量已经足够庞大，足以让她消化很久。他的沉默，像一道无形的屏障，提醒着她适可而止。

「我……我知道了。」林溪深吸一口气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，「谢谢你……告诉我这些。」她顿了顿，补充道，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：「我不会告诉别人的。」

这是她能给予的，最真诚的承诺。守护这个秘密，似乎成了此刻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。

顾屿深听到这句话，身体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放松。他抬起眼，再次看向林溪的方向。这一次，他的目光似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一些，短暂地、真正地落在了她露出的那双眼睛上。那里面没有了最初的迷茫，也没有了刚才陈述时的沉郁，只剩下一种……难以解读的平静，以及一丝极淡极淡的、仿佛卸下了某种重负的释然。

他没有说“谢谢”，只是很轻很轻地点了一下头。那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，但对于习惯了观察他细微反应的林溪来说，却像是一道明确的信号。

「我……我先走了。」林溪抱着怀里的书，觉得再待下去，自己的心跳声可能会大到引起别人的注意。她指了指自己原本想坐的那个位置，「你……你继续看书吧。」说完，她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，快步朝着远离顾屿深的方向走去，高跟鞋（虽然是平跟的）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敲出略显慌乱的节奏。

直到走到另一个远离角落的书架后面，林溪才敢停下脚步，背靠着冰凉的书架，大口地喘着气。她拉下口罩，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部，试图平息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。

她低下头，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。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刚才捡拾书本时冰冷的触感，但更多的，是一种全新的、震撼的认知在脑海中激荡回响。

顾屿深……那个仿佛活在另一个维度、高高在上的学神……他的世界，原来是用声音构筑的。而她的声音，是他世界里一个清晰可辨的坐标。

这个认知，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，在她心底激起了层层叠叠、久久不散的涟漪。模糊的世界，清晰的声音……她抬起头，望向那个安静的角落，那个深灰色的身影依旧坐在那里，微微低着头，像一座孤岛，却又因为刚才那短暂的对话，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改变。